少女与她的蓝色行李箱

童年到少女时期,有一段居无定所的日子。七岁那年,父母离异,我的抚养权归父亲。

在中国农村是很常见的悲剧。男孩是家族的命根,女孩是家族的资产;父母离婚后,孩子被男方家族联手“保护”,不让母亲带走,教唆孩子恨自己的母亲,甚至不让母亲探视⋯只为切断孩子和母亲的情感关系。

通常父亲无心育儿,孩子实质上由父亲的女性亲属们抚养。女性亲属们在自己的夫家也没有地位,孩子又成了女性亲属的家庭厌恶的累赘,或可以性剥削的对象。

都是我童年和少女时期经历的切身之痛。

为了不招人厌弃,不引人注意,寄人篱下的日子,我千方百计地压缩自己的存在感。尽量少占用洗手间;不要吃太多吃太慢;少发出声音,少说话;不要到处乱放物品,衣服晾干了要快点收起来,尤其是内衣⋯在本该伸展自己的身体和心灵的时期,我却渐渐蜷缩了起来。

某一年假期要去远方的亲戚家,姑姑给我买了行李箱。

深蓝色的,帆布材质,双向拉链,上方有把手,底部有两个小轮子,拉着它跑起来就隆隆作响。深蓝色比别的颜色更不显眼,正合我意。把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装进去:衣服,日常用品,教材,几本书,字典。

从那时起,我就成了“极简主义者”,每次搬家必须舍弃一些。久而久之,心中有数,自己拥有的东西不可以太多。

曾经住到一户人家,女主人每日打扫卫生时会把我的物品直接放回行李箱,我很快意识到了这个空间对我的排斥。明白自己待不久,也不想制造更多反感,便更加注意消除自己的痕迹;连洗漱用品都用完即收,好像在旅行中的人,随时要赶路。

那些年,家,对我来说,就是我的深蓝色行李箱。它在哪里,我的家就在哪里。只有它愿意接纳我的所有,允许我任意摆布,任意填充。

那时还没注意到,人所能利用的物理空间,会影响自己的心理空间。

高一那年,我喜欢的男生送给我一只巨大的毛绒狗狗作为生日礼物,举起来比我还高。

收到的当下,马上开始厌恶它。

高中是寄宿制的,可以暂时放在床上,但我的心已经容不下任何超出行李箱尺寸的物品。我认为自己早晚会放弃的东西,不想对它投入感情。

毛绒狗在高中毕业时被我抛弃了。高考后家人想给我相亲,让我在读大学前就找到婆家。我不想和别的农村女孩那样早早结婚生子,毅然离家出走,去了省会的学妹家借住。随身带着的,还是深蓝色的行李箱,那只狗狗也注定塞不进去。

大学时再回到家,发现毛绒狗狗成了弟弟的玩具,脏兮兮的,眼睛也掉了一颗,尾巴烂了。一瞬间心碎了,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带走它。

回想起来,我有很多想要留下来,却因为装不进行李箱而渐渐消失的物品:用了很多年的储蓄罐,小学中学获得的大量奖状证书,高中收集的磁带和《萌芽》杂志⋯

过早开始的“断舍离”,似乎令我对自己,对人间更加冷漠。

直到如今还萦绕不散的虚无感,是否也因为我从小缺乏归宿感,也缺乏存在感呢?我还没有好好地展开自己,我的生命如此之轻。

也许这是我对“拥有自己的房子”执念之深的缘由吧。

我想有个家。爱读书和文艺活动的我,从不缺少精神家园,匮乏的反而是物理上的空间。

纵然,结婚后我和自己的先生、猫、宝宝有了一个家,但我还需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。

不需要很大,不需要很豪华,不需要很值钱;它不需要满足任何人、任何市场的需求,它只要属于我,且有我爱的空间就好。

这个梦想在2019年实现了。我在日本的海边买下了属于自己的房子。

小屋在距离湘南的海岸线步行不到5分钟的地方,只有1LDK,一楼是客厅、厨房、洗手间,二楼是卧室、浴室。

有很多窗户,很多灯,从早到晚都可以很明亮。

在这里可以睡觉,读书,写字,听CD,练吉他,跳舞。

或者只是发呆。

心情不平静时我还会去海边跑步,带回来的海螺就放在门前的信箱上。

为了独居时的安全,我还签约了SECOM,日本最大的安保服务提供商之一。

渐渐的身体变得舒展了,也不怕妨碍到谁了,也无所谓被谁注意了。

蓝色行李箱在搬到日本之前就彻底坏了,被留在了山东的家的车库里。这栋小屋,变成了放大了几百倍,不需要移动的行李箱,随时等着我进去,在里面蹦蹦跳跳。

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治愈我的虚无感。房子是用钱买到的,但能不能把心安放于此,却是自己的抉择和能力。也许有一天,我又变得只需要一个行李箱,天地之大都是家⋯⋯那我就更自由了。

黄昏时分的客厅,没有普通沙发,只有MUJI的懒人沙发,会被阿梨堆起来,躺着读书。小柠檬来玩的时候就变成了他的领地。墙上那些蜡笔点线也是小柠檬画的,我很喜欢,让这面纯白色的墙不那么单调了。

厨房岛台旁边的小桌子,通常用来写小说(这样就能随手拿岛台上的食物和水),偶尔也用来⋯⋯追星XD

文/金梨JinlyWong